Chinese Texts for Chinese Civilization: A Sourcebook

66. The Village Headman and The New Teacher

66. The Village Headman and The New Teacher

From Wu Jingzi, Rulin waishi (an electronic version)

 

From 吳敬梓, 儒林外史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話說山東兗州府汶上縣有個鄉村,叫做薛家集。這集上有百十來人家,都是務農為業。村口一個觀音庵,殿宇三間之外,另還有十幾間空房子,後門臨著水次。這庵是十方的香火,衹得一個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這庵裏來同議。
  那時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時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約齊了,都到庵裏來議鬧龍燈之事。到了早飯時候,為頭的申祥甫帶了七八個人走了進來,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來與諸位見禮,都還過了禮。申祥甫向發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歲,也該把菩薩面前香燭點勤些!阿彌陀佛!受了十方的鈔錢,也要消受。又叫諸位都來看看:這琉璃燈內,衹得半琉璃油。指著內中一個穿齊整些的老翁,說道:不論別人,衹這一位荀老爺,三十晚裏還送了五十斤油與你;白白給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著小心。等他發作過了,拿一把鉛壺,撮了一把苦丁茶葉,倒滿了水,在火上燒得滾熱,送與眾位吃。荀老爺先開口道:今年龍燈上廟,我們戶下各家,須出多少銀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親家來一同商議。正說著,外邊走進一個人,兩衹紅眼邊,一副鐵鍋臉,幾根黃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簍一般,手裏拿著一根趕驢的鞭子。走進門來,和眾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舊年新參的總甲。夏總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驢牽在後園槽上,卸了鞍子,拿些草喂得飽飽的。我議完了事,還要到縣門口黃老家吃年酒去哩。
  吩咐過了和尚,把腿蹺起一衹來,自己拿拳頭在腰上衹管捶,捶著說道:俺如今到不如你們務農的快活了!想新年大節,老爺衙門裏,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來?我怎好不去賀節?每日騎著這個驢,上縣下鄉,跑得昏頭暈腦。打緊又被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個前失,把我跌了下來,跌得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備了個豆腐飯邀請親家,想是有事不得來了?夏總甲道:你還說哩!從新年這七八日,何曾得一個閑?恨不得長出兩張嘴來,還吃不退。就像今日請我的黃老爺,他就是老爺面前站得起來的班頭;他抬舉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黃老爺,我聽說,他從年裏頭,就出差去了;他家又無兄弟兒子,卻是誰做主人?夏總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爺請;李老爺家房子窄,所以把席擺在黃老爺家大廳上。說了半日,才講到龍燈上。夏總甲道:這樣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煩管了。從前年年是我做頭,眾人寫了功德,賴著不拿出來,不知累俺賠了多少。況今年老爺衙門裏,領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興龍燈,我料想看個不了,那得功夫來看鄉里這幾把燈?但你們說了一場,我也少不得搭個分子,任憑你們那一個做頭。像這荀老爺田地廣,糧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們各家照分子派,這事情就舞起來了。眾人不敢違拗,當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餘眾戶也都派了分子來;共二三兩銀子,寫在紙上。
  和尚捧出茶盤,──雲片糕、紅棗,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雜色糖,──擺了兩桌。尊夏老爺坐在首席,斟上茶來。申祥甫又說:孩子大了,今年要請一個先生,就在這觀音庵裏做個學堂。眾人道:俺們也有好幾家孩子要上學。衹這申老爺的令郎,就是夏老爺的令婿;夏老爺時刻有縣主老爺的牌票,也要人認得字。衹是這個先生,須要到城裏去請才好。夏總甲道:先生倒有一個,你道是誰?就是咱衙門裏戶總科提空顧老相公家請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進。年纪六十多歲,前任老爺取過他個頭名,卻還不曾中過學。顧老相公請他在家裏三個年頭,他家顧小人去年就中了學,和咱鎮上梅三相一齊中的。那日從學裏師爺家迎了回來,小人頭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紅糸由,騎著老爺棚子裏的馬,大吹大打,來到家門口。俺衙門的人,都攔著街遞酒。後來將周先生請來,顧老相公親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點了一本戲,是梁灝八十歲中狀元的故事。顧老相公為這

戲,心裡還不大喜歡。後來戲文內唱到梁灝的學生卻是十七八歲就中了狀元,顧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兒子發兆,方才喜了。你們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請來。眾人都說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各自散去。


  次日,夏總甲果然向周先生說了,每年酬金十二兩銀子;每日二分銀子,在和尚家代飯。約定燈節後下鄉,正月二十開館。到了十六日,眾人將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備酒飯,請了集上新進學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時候,周先生才來。聽得門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進來。眾人看周進時,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綢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後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綢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進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來和他相見。周進就問:此位相公是誰?眾人道:這是我們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進聽了,謙讓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進再三不肯。眾人道:論年紀也是周先生長,先生請老實些罷。梅玖回過頭來向眾人道:你眾位是不知道我們學校規矩,老友是從來不同小友序齒的;衹是今日不同,還是周長兄請上。原來明朝士大夫,稱儒學生員叫做朋友,稱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進了學,那怕十幾歲,也稱為老友,若是不進學,就到八十歲,也稱為小友。就如女兒嫁人:嫁時稱為新娘,後來稱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與人家做妾,就算到頭髮白了,還要喚做新娘。閑話休提。
  周進因他說這樣話,倒不同他讓了,竟僭著他作了揖。眾人都作過揖坐下。衹有周、梅二位的茶杯裏,有兩枚生紅棗,其餘都是清茶。吃過了茶,擺了兩張桌子杯筷,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眾人序齒坐下,斟上酒來。周進接酒在手,向眾人謝了擾,一飲而盡。隨即每桌擺上八九個碗,乃是豬頭肉、公雞、鯉魚、肚、肺、肝、腸之類。叫一聲請!一齊舉筷,卻如風卷殘雲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時,一筷也不曾下般。申祥甫道:今日先生為甚麼不用肴饌?卻不是上門怪人?揀好的遞了過來。周進攔住道:實不相瞞,我學生是長齋。眾人道:這個倒失于打點!卻不知先生因甚吃齋?周進道:衹因當年先母病中在觀音菩薩位下許的,如今也吃過十幾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齋,倒想起一個笑話,是前日在城裏我那案伯顧老相公家,聽見他說的:有個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詩。眾人都停了筷聽他念詩。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長齋,胡須滿腮,經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念罷說道:像我這周長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長齋,胡須滿腮竟被他說一個著!說罷,哈哈大笑,眾人一齊笑起來。
  周進不好意思,申祥甫連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該罰一杯;顧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該罰不該罰?但這個笑話,不是為周長兄,他說明了是個秀才。但這吃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個母舅,一口長齋。後來進了學,老師送了丁祭的胙肉來。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聖人就要計較了;大則降災,小則害病。衹得就開了齋。俺這周長兄,衹到今年秋季,少不得有胙肉送來,不怕你不開哩!眾人說他發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與周先生預賀,把周先生臉上羞的紅一塊,白一塊,衹得承謝眾人,將酒接在手裏。
  廚下捧出湯點來,一大盤實心饅頭,一盤油煎扛子火燒。眾人道:這點心是素的,先生用幾個!周進怕湯不潔淨,討了茶來吃點心。內中一人問申祥甫道:你親家今日在那裡?何不來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爺家吃酒去了。又一個人道:李老爹這幾年在新任老爺手裏,著實紅起來了,怕不一年要尋千把銀子。衹是他老人家好賭,不如西班黃老爹,當初也在這些事裏頑耍,這幾年成了正果,家裏房子蓋的像天宮一般,好不熱鬧。
  荀老爺向申祥甫道:你親家自從當了門戶,時運也算走順風;再過兩年,衹怕也要弄到黃老爹的地步哩。申祥甫道:他也算停當的了。若想到黃老爹的地步,衹怕還要做幾年的夢!梅相公正吃著火燒,接口道:做夢倒也有些準哩!因問周進道:長兄這些年考校,可曾得個什麼夢兆?周進道:倒也沒有。梅玖道:就是僥幸的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夢見在一個極高的山上,天上的日頭,不差不錯,端端正正掉了下來,壓在我的頭上,驚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頭,就像還有些熱。那時不知什麼原故,如今想來,好不有準!于是點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燈時候,梅相公同眾人別了回去。


  申祥甫拿出一副藍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觀音庵裏歇宿。向和尚說定,館地就在後門裏這兩間屋內。直到開館那日,申祥甫陪著眾人,領了學生來;七長八短幾個孩子,拜見先生。眾人各自散了,周進上位教書。
  晚間,學生回去。把各家的見面禮拆開來看:衹見荀家是一錢銀子,另有八分銀子代茶;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來個錢的。合攏了,不夠一個月飯食。周進一起包了,交與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時照顧不到,就溜到外邊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氣的不得了。周進衹得耐著性子,坐著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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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modified: 11/22/2004 4:48 PM